今天,香港和闽南各界人士在泉州承天寺举行“纪念弘一大师圆寂七十周年”的大会,主持人要我也在会上发言。我近年来对大师没有什么专门的研究,有些零碎感想。在别处也曾谈过;今天为了表达对弘一大师的敬念,只好就中选择几点再简约地谈一下,也算是“心香熏爇”吧!
(一)大师在近现代高僧中,为什么有较为广泛和较为持久的影响?我想,近现代高僧戒行最谨严而为人敬畏的是印光大师。弘一大师刻苦持律,其庄严戒行,不亚于印光大师;学问渊博,佛学论著面貌最新,最为学术界推重,其具有现代“科学精神”的是太虚大师。而弘一大师重兴律宗,以最新的“戒相表记”的方式整理“四分律”,又以谨严、精细的精神著述,整理其它律宗著作,并兼阐净土、华严、法相诸宗要义,在奉扬佛学的精深、博大和开新方面,不亚於太虚大师;诗词的写作,以曼殊及寄禅法师(八指头陀)为最著。弘一大师在这方面的造诣,不亚於二公,而在音乐歌曲方面的创作影响,又大为超过。从这三者看,弘一大师的成就是最为全面的。他的影响力较为广泛和持久,也就很可理解了。
(二)弘一大师为人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丰子恺先生《为青年说弘一法师》文中说:大师的“人格特点”、“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凡事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每做一种人,都十分认真,十分像样……都是‘凡事认真’的原故。”这是很有见地的。大师少年治学时,以天才和勤奋而成为兼擅“诗书画印”的多情多艺的才子,成为爱国志士;东渡留学后,成为努力从事和引进西方美术、音乐、戏剧的先进的艺术家;回国后担任教学工作,成为“模范教师”;出家后以过人的刻苦精神和丰富著述奉扬佛法而成为高僧大德。佛家说佛菩萨为方便计,能现种种相以引渡众生,弘一大师每做一种身份的人,亦即现一种“相”,都是很竭诚、很认真、很严肃、很彻底、很出色地去做的。所以他为人的最大特色是认真和严肃,是一丝不苟,这使他成为一个崇高、伟大的人,用今人流行的话说,是个真正的“大写的人”。
(三)弘一大师对自己的要求是认真、严格的“尽已”和“克已”;他对待外在的人生、世界的根本精神又是什么呢?
近三十多年来,有些文章、会议发言和对描写、演示大师生平事迹的文艺创作的讨论,认为他在这方面的根本精神是爱国思想。我认为这种观点过於狭窄。诚然,大师早年诗词和“抗日战争”后所表达的坚持民族气节,必须有“殉教应流血”、“念佛不忘救国”的决心和修持,又倡议僧人组织抗战救护队等,其爱国思想的表现是一贯和突出的;然而要把这种思想作为他的对外精神的根本或曰核心或曰主导,还是不够的。佛家倡导“大悲”、“大智”、“大雄”三种精神:“大悲”是同情、爱护一切众生的感情基础;“大智”是提高、发展这种感情基础的理性自觉;“大雄”是实践上述两者的坚强意志和“愿力”。大师在《佛法大意》的讲辞中说:“佛法以大菩提心为主。菩提心者,即是利益众生之心。故信佛法者,须常抱积极之大悲心。”在《佛教的简易修持法》的讲辞中也说:“发菩提心的人,应发以下之三种心”,即“大智心”,“大愿心”、“大悲心”;“菩提心以大悲为体”。可见“大悲心”是包括一切同情心、爱心、救度众生心的感情基础,“爱国思想”应是包括其中的一种。不但佛家如此,一切真正的伟大的思想家、文艺家,也都要以“大悲心”为其思想、感情的基础和出发点。所以说,弘一大师对待人生、世界的根本精神,应是包含广大的“大悲精神”,而非有特定界限的“爱国思想” 。
(四)对於大师的“出世精神”与“入世精神”的不同侧面的认识问题。
朱光潜先生写过一篇纪念大师的文章,题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强调大师的出家,“虽是看破红尘,却绝对不是悲观厌世”,而是努力在文化事业上,做“救济众生”的工作。这是从一个侧面来理解大师立身行事的“入世”与“出世”精神的统一。从另一侧面来看,也可以说大师出家后的立身行事是“以入世的精神做出世的事业”。因为大师出家后刻苦修持和工作的精神,不落一般积极“入世”的常人之后,而且大大超越,且其工作的目的并没有排除佛教教导众生脱离红尘苦厄的指向。两种理解,看似不同,实是注视的“侧面”有異,可以作辩证统一的理解,不宜片面拘执。
(五)对於大师书法的认识问题。
上文说过弘一大师在德行、佛学、诗词三个方面的巨大成就和影响;这里再谈大师在书法方面的成就和影响。大师在出家后,放棄其它艺术活动,但对书法艺术没有放棄。他认为书法可以书写佛教经典和格言,启导众生,对於奉佛不但无碍而且有益。所以他出家后的书法艺术继续发展,功力更深,境界更高,达到我国书法史上的一个新高峰。它创造的书法风格面貌,与古大家无一相同,是今天很多人所喧嚣追求而不能到达的真正的“原创”。我的《当代论书绝句》有一首说:“几分新变费追攀,原创要求事更难。数遍近今僧俗界,两家赵李倘登坛。”又附说明:“古代大书家,创造自家风格而能达于所谓‘原创’境界,即变化大而功夫深者,为数极少。……环顾近今代书家,学古深广,变化显著,创造新美风格最能近于所谓‘原创’者,似唯有晚清之赵之谦与民国后成为高僧之李叔同二人,其难可以概见。”李叔同为大师在俗姓名,众皆知之。我之所论,虽为个人主观认识,但相信并无溢美,原以此就教於海内外的方家、大雅之士。
陈祥耀: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