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是人间才子,现代弥陀。他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佛学思想体系,奠定了振微继绝的律宗大师地位。“余字即法”,尤其独辟蹊径的是,他披剃后,诸艺俱疏,独孜孜矻矻於书法艺术,“多写字以结善缘”,“冀以善巧方便,导俗利生”。终其一生,留下了成千上万的以佛经教义为主要内容的书法作品,形式上包括写经、述作、批注和对联、中堂、横幅、斗方、信札。《弘一法师全集》书法卷收入其从童年至圆寂前的各类书件,时间跨度半个世纪,加上佛学、书信各卷的作品,可谓洋洋大观。这些书法作品,已成为中国文化宝库的珍璧,无可争辩地奠定了他伟大书法家的地位。
弘一法师早年即擅书名,但形成独特的书法个性,臻於化境,是在他於闽南度过的最后十四年,晚年愈益炉火纯青。1928年12月中旬,弘一法师自厦门南普陀寺至泉州南安小雪峰寺度岁,喜爱温陵气候宜人、风俗淳朴、人文隽秀,自此结缘这方“此地古称佛国”的土地。他多数时间在泉州、晋江、惠安、南安、永春等地寺院修持、著述、宏法,直至1942年10月13日安详圆寂於温陵养老院。这一时期,他对律学的研究穷於奥赜,继名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之后,出版了重要著作《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精神境界入於无相。《护生画集》、《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华严集联三百》等先后刊佈流传,手写经文,若计幅数,无虑千万。笔力、骨格、精神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弘一书体”确立,以无态而备万态,人书俱老,名满天下。他评述自己的书法说:“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这六字,是他的艺术追求和自许。其书法所呈现的艺术魅力,也正是这六个字。
由於弘一法师人格影响力弥远弥笃,人得其书作,如吉光片羽,珍逾拱璧,使我们今天得以窥视他从童年临摹习作到晚年书艺的脉络。一个书法家的书法档案被如此完整地保存下来,可以说並世无雙。一九二九年出版的《李息翁临古法书》保存了弘一法师早期有代表性的习作。法师自谓“先时临习古碑字迹,彷如山积”,夏丏尊在此书后记中说,弘一法师入山前“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尤致力於天发神谶、张猛龙及魏齐诸造像,摹写皆不下百余通焉”,而“每体少者一纸,多者数纸,所收盖不及千之一也”。但从这些临作中,已足可见其天赋之高、涉猎之广、笔致之精妙。钱君匋评其习作,“写张迁碑,雅拙韶秀,气宇雍容;写石鼓文,匀停舒展,缓带轻裘於百万军中,有儒将风流;写天发神谶碑,变险为平,内涵蕴藉;写爨宝子碑,密极似疏,举重若轻。方笔之美,运锋如刀”,实不为过。这一时期的李息翁,“二十文章惊海内”,风流倜傥,才华盖世,而临池必规必矩,求形求神。他悟性极高,读书养气,发於毫端,临摹维肖维妙,真如叶圣陶所言,写什么像什么。清代馆阁体流行,绮靡习气瀰漫书坛,康有为力倡写碑,以矫时弊。这股革新之气体现在李叔同的书法探索上,就是极力临摹周秦两汉金石文字,并达到“无不精似”的地步,书卷气与金石气两皆有之。所作高古挺秀,直逼汉魏,年甫弱冠,已与周承德、梅道人、杨学洛称杭州四大名家,而实居第一。他在《乐石社社友小传》中自称“幼嗜金石书画之学,……性奇僻,不工媚人”,介然是个艺术情种,二十岁头上就出了《李庐印谱》、《李庐诗钟》、《二十自述诗》。许梦仙题诗讚其“酒酣诗思湧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他写《喝火令》“哀国民之心死”,题《胜月吟剩》有句:“莽莽神州里,斯文谁起衰?”在东京十大名士追荐会即席高吟:“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思想昂扬,充满求索精神,艺术创造力十分旺盛。书法作品所附着的人格心迹,所表现的精神风貌也显得沉郁雄勃。结体紧凑而外拓,行笔刚劲,或如长鎗大戟,八面出锋,或如长川大河,气势澎湃。从时间看,这段艺术吸收积淀期大抵在他1918年出家前。
这一时期的作品与晚期对照,大相異趣,判若两人。如果不是确实如此,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弘一法师的超人独到之处,也正在於此。传统的继承是发展的基础,但株守只能导致衰竭。齐白石把他八十岁以后的艺术昇华称之为“衰年变法”,这种脱胎换骨的蜕变在很多卓有成就的艺术家身上都发生过。弘一法师出家以后,世界观渐次找到归宿,誓愿弘扬湮失八百年之律学,持律极严,身心净化,他的书法也开始发生嬗变。嬗变始於写经。1918年9月,他入灵隐寺受具足戒,因范古农之请,开始书写经偈以结缘。收入《弘一大师全集》书法卷的当年为夏丏尊丧父而书的《地藏本愿经》段可以感受到书风已萌变化。论者所谓“植骨章草,颐神钟帖”,此幅参差近之,渐脱临摹痕迹,然名士挥洒之风神尚依稀可凭。印光法师曾就如何写经覆信弘一法师:“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求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律宗修持的刻苦和经书尊严规范的要求使弘一法师调整了艺术视角,他后来在《庄闲女居士手书法华经序》中专门对魏唐写经作了研究介绍,指出历来“书写经典,每极殷诚”,“虽未能至,心向往焉”。此后他写经多达二十余部,皆採楷体,整齐严谨,一点一捺,无不圆融。1924年,他在给屠申甫的信中说:“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晋人尚清淡、崇玄理而“洞精笔势,遒媚逼人”,唐朝国势强盛,书风雍容大度,笔力刚雄。弘一法师由周秦汉魏而入晋唐,不但摹得其形,而且临得其意。所写经书,得心应手,神融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自法。《佛说十善业道经》、《佛说大乘戒经》、《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普贤行愿品偈》都写得风韵雅饬,醇美古朴,含宏敦厚,从虞、欧而直追二王。1927年法师曾在庐山牯岭青莲寺书有《华严经》章节,时人比之《黄庭》,太虚法师誉为数十年来僧人写经之冠。在严恭寅畏、无稍怠忽的写经磨练过程中,他的书风逐渐向平淡过渡。1921年,法师掩关温州庆福寺治律,四年后撰毕煌煌十数万言的《戒相表记》。他在《余弘律之因缘》中说:“六月第一次草稿乃讫,以后屡经修改,手抄数次。”蝇头小楷,不浮不躁,纹丝不苟,融隶意於碑法之中,现冲淡於规整之外,圆转温润,神韵盎然。在这长年累月中完成而字迹自始至终浑然一体的长篇巨製中,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这位高僧心如止水的极虚静的境界,而同时也可觉察到书法的艺术变革已躁动於母腹之中。我们不妨把1918年至1927年视为弘一法师寻找字体的确立、书风的转变的探索期。
弘一法师到闽南后,书法艺术进入成熟期。1938年秋,弘一法师为马冬涵印集写序,简洁地概括出他对艺术创作的品味:“夫艺术之精,极於无相。若了相,即无相,斯能艺而进於道矣。”这里提出了对艺术形质的见解。弘一法师剃染前多才多艺,举凡诗词、曲艺、金石、字画无不造诣精深,刻意追求“无美弗备”的美学境界。他主张“技进於道,文以立言,悟灵感物,含思倾妍”(《白阳》诞生词),“气采为尚,形质次之”(《李庐印谱序》)。填词赋诗,“不事雕闟,言属心声,乃多哀怨”(《二十自述诗序》);写字写经,则认为“余字即法、“以艺术而弘传佛法利益众生”,寄托着“自利利他,同趣佛道”的宏愿。以完美的形式来体现审美意趣、表达情感和心灵境界的艺术观始终自由存在。在艺术创作上他一直没有放棄积极的追求。因此,他在运用书法广结佛缘的同时,对书法艺术包括形体、笔法、佈局等不断进行甄汰,在扬弃中挣脱前人的影响,以自己的面目出现。他摸索创造一种和自己持律宏法相交融的字体和书风。经过几十年的书法实践,特别是晚年在闽南,频写经偈,多时日写四十余件,月达千余,造诣愈来愈深,他终於突驾前贤,摒绝尘寰,刊落锋芒,创造出结体修长、笔势遒婉、筋力内敛、佈局疏朗的新书体,班王、米、颜、柳之列而毫无愧色。无论是举其一字,抑或举其一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便透纸而出,有人讚之如天真烂漫的孩童,有人誉为无人间煙火味,也有人溢美为佛字,总之是绚烂之极,归於平淡,内在美找到了表现的最佳形式。当高深的佛学经义因着对於凡夫俗子有一种亲和感的书法走向人间,弘一法师的墨宝便愈加珍贵而不朽。成熟老到期的作品如《华严经集联三百》(1930年)、《金刚般若波罗密经》(1936年)、《心经》(1937年)、《历代名画观音宝相精印流通序》(1938年)和“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横幅(1941年)等等都已经写得非常自然,精严净妙,奄有律意,绝无矫揉造作之处。马一浮至为推崇,称他是“深究律学,於南山灵芝撰述,皆有阐明,内薰之力自然流露”。
这一崭新字体的产生,是弘一法师广博的学识积累、锲而不舍的探索和长期艰苦锻炼的结果。他虽然规秦抚汉,取益临池,但自道其造诣时说:作书“於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贴、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领略古法出新奇,潜意於创新而不甘为书奴。我们从大量的书函、字幅中,可见其体兼行楷,姿态各异,但有的偶露峥嵘即不再出现,显係被否定摒除了;有些则反复出现,去芜存菁,渐趋一体。字形始而扁,继而方,最后取篆势以瘦见长。他深知線条美对於汉字的重要性,又受过西洋美术的正规教育,所以纯用毫端,藏锋裹锋十分讲究,运笔徐缓,顿宕流转,墨透纸背,早中期作品中常见的方笔、侧锋暧而不见。钩戈纵长趯短,磨落锋颖,線条均平而富韧性,蕴含立体美和含蓄美。直纵之笔,本不易写好,弘一法师每每特意运笔而下,势同空庭落花,字之精神卓尔而立。谋定章法佈局时,又尤其善於计白当黑。他说,“朽人於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又说,“字之工拙佔十分之四,而佈局佔十分之六”。全面调和是弘一法师始终信持的美学观点。他的所有作品都因调和而疏密得宜,向背和谐,佈局妥贴停当。如他1941年2月书以自勖励的一幅横披,主额仅“三省”两字,笔笔调和,安排得通灵飞动,顾盼自在又似不经意,天真自然。题识三小行,略如“省”字之宽,右畔五分之四的篇幅中大量空白显现,疏朗中见紧凑,全幅融为一体,清雅脱俗,淡如梅花。如果不是如法师所倡言“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作者具有高洁的人品和丰富的学殖,厚积薄发,独具隻眼,实难能为之。又如他的绝笔“悲欣交集”四字,虽是在病骨支离时强为作书,而俯仰向背、揖让顾盼无不端庄从容,至善至美,使人如对高僧说法,心境澄澈清凉。也正是由于弘一法师一向“用心计划”,才使得每一字、每一幅都不落窠臼,形成一种平淡的氛围,禀具一种恬静的境界,呈现一种冲逸的性格。
我们读弘一法师的书法,不仅有一种遊於艺的愉惬,而且还由书品而人品,感受到行严德崇的薰陶,为他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朝乾夕惕,孜孜以求真善美的精神和毅力所折服。
周焜民:泉州原副市长、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顾问、泉州市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