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白谦慎先生
我的祖上是闽南安溪县的耕读之家。祖父生活的时代,毛笔还是日常书写工具,写好毛笔字是对一个乡绅的基本要求。父亲是从事远洋运输事业的工程师,年轻时也写过毛笔字,但却不把它当作艺术来研究。我十七岁时(1972年)进上海财贸学校金融班学习。财贸学校当时由文革前几所中专学校合并而成,金融班实际上就是文革前的银行学校。文革以后又分出去,成为上海金融高等专科学校,后又改为上海金融学院。上海银行系统有写字的传统,比如说,周慧珺女士的老师翁闿运先生原来就在银行工作。许多银行老职工字写得很好,这除了过去进入这个行业的人员素质总体比较高以外,还因为过去打字机没普及,客户到银行存钱,如果是定期存款,银行工作人员都要用手写存单,把字写端正是起码的要求。也就是在上海财贸学校,经语文老师任珂先生的介绍,我认识了我的书法启蒙老师萧铁先生(常熟人)。认识萧先生后,我便开始比较系统地学习书法。那时楷书写得比较多,主要是临习颜真卿的《多宝塔感应碑》。在上海财贸学校读二年级时,换了语文老师,新老师是王弘之先生。王老师对我的影响最大。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外孙,父亲王伯秋先生(湖南湘乡人)早年毕业于哈佛大学,曾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东吴大学教务长。王老师本人1949年前毕业于教会办的沪江大学,中英文都很好。由于家庭的关系,王老师少年时和曾农髯、符铸等在上海活动的湖南籍书法家都有密切的交往,他的见识很广。他家离我家很近,骑自行车也就不到十分钟,我常去他家,听他讲民国的掌故。他教书法,基本不在技法上作具体指导,而是在聊天时,对各种书法作趣味上的品评。后来经王老师介绍,我又认识了他的邻居金元章先生(杭州人)。金先生的父亲是西泠印社早期会员金承诰先生。金先生退休很早,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没吃什么苦,每天以写字、画画、刻印自娱。他和上海一些书画前辈(如张大壮、来楚生、钱君匋、黄幻吾等)交往甚多,家里也有些收藏,去他那不但常能见到他的书画新作,有时也能见到一些海上名家的小品。
1974年,我从上海财贸学校毕业,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静安区办事处工作,从那时起,我经常向在同一银行工作的邓显威先生(广东人)请教。此外,我还向曾在上海银行学校教过书法、后在上海市分行工作的刘景向先生请教过。70年代后期,经友人介绍,又成为章汝奭先生的学生。章老师是苏州人,但在北京长大,父亲章佩乙曾任《申报》主笔,是民国时期的重要收藏家。章老师退休前是上海外贸学院的教授,少年时曾有过扎实的旧学训练,中英文都很好,如今海上的收藏家还常请他在古书画上题跋。我这几位老师为人低调,基本不参加书法界的活动,但他们的修养都很好,而且都擅长小楷,特别是章汝奭老师的蝇头小楷,可谓一绝。他抄《金刚经》,五千多字,不用影格,目测行距,字字生动,小字中很有大字的风骨,陆俨少等前辈予以极高的评价。受老师们的影响,我也喜欢写小楷。
1978年恢复高考,我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我不但从此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北大对我的艺术追求也有很大的影响。在学校时,我和中文系的曹宝麟、图书馆系的华人德交往最多,如今他们是中国书法学术研究和创作的重要人物。这两位学兄的传统学问很好,我向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在校期间,华人德兄邀我发起北京大学学生书法社,他被推选为首任社长,我为副社长。也就在1982年,全国学联和中国书法家协会联合举办了“首届全国大学生书法竞赛”,我写的小楷《白居易庐山草堂记》获一等奖。
1986年秋,我到美国东部新泽西州的罗格斯大学政治学系留学,攻读比较政治的博士学位。刚到美国时,生活上和学业上都有很大压力,写字不多。一年后,我为东亚系的书法课做助教,不但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写字的机会也多了。周末,我还在当地的一所中文学校教一些华人写毛笔字。那时,国内同道对港台书坛、欧美的书法收藏还很生疏,所以我在业余时间,到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采访美国东部的一些书法家,为国内的书法报刊撰写介绍美国中国书法收藏和台湾书法家的短文。
1990年春,我和友人在罗格斯大学画廊筹办了美国第一个当代书法展览。也就在那年秋天,在张充和女士和王方宇先生大力推荐下,我进入耶鲁大学艺术史系,在著名艺术史学者班宗华教授(Richard Barnhart)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由于美国人文学科的博士要修两门外语,中文和英文都不算外语,我只能选修法语和日语,这占去我很多时间,所以直到1992年修完了外语课后,我才有空练字。学习艺术史后,有很多机会到各大博物馆的库房和私人收藏家家中观摩原作,像黄庭坚、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宋代以来名家的作品,都曾近距离地观赏,对我的书法实践也极有益处。张充和女士就住在耶鲁大学附近,我经常向她请教。她的小楷十分高雅,我也受到她的影响。1992年,由我策划的“方寸世界——中国篆刻艺术展”在耶鲁大学美术馆举行,这是西方第一个中国篆刻艺术展览。
1996年,我获得博士学位,1997年开始在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任教。我开了一门书法课,把书法史、书法理论和书法实践结合起来,也就是说,选这门课的学生要读书法史、书法理论著作,也要拿笔练字,书法练习占了百分之四十的分量。因为要教美国学生写字,我常动笔。但是,在2004年以前,上课以外的练习并不多,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拿到终身教职,我必须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研究和写作上。
2004年,我在波士顿大学获得终身教职,生活和学术活动都有了保障。从那时起,我恢复了书法日课,行书以临《兰亭序》和《圣教序》为主,偶尔也临颜真卿行书和米芾杂帖,隶书则主要临《史晨碑》和《曹全碑》。自运时,则多写楷书或行楷。近年来,常以小楷抄《心经》,除了满足一些书法爱好者的收藏要求外,也以它修养心性,抄经时心境非常平和。我写小楷,用生宣,浓墨,狼毫(有时也用兔毫)。
目前我的主要工作还是艺术史研究,正在写作关于晚清艺术家吴大澂的英文著作(估计还需4至5年可完成),完成这一著作后,我会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书法实践上,在艺术上多做些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