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崔寒柏談書法,猶如聽金庸的小説,妙趣橫生,出神入化。他用手勢和身姿的擺動來闡釋字體的結構,那字便在我面前舞動起來。
偌大的廳堂放滿了習作、紙墨、書籍、桌櫃,自己的書寫案頭被擠得仄仄數尺。崔寒柏常年在這時靜時喧、妻兒穿前繞後的天倫之樂中,想古人之情境,念眾家之風採,凝神靜氣,發端于毫。
寒柏自幼習書,凡50年不輟,真、草、隸、篆無不深究,博採眾長,得其法忘其筆,得其意忘其形,而後自出機杼,漸演一家之雛形。
小楷 杜甫《戏韦偃为双松图歌》
尺寸：22×22cm
释文：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
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
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
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
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
请公放笔为直干。
杜工部语。
壬辰寒柏。
融百家之長 凝重高古
看崔寒柏的書法,看不出它是哪一派真傳。其大楷,守顏、歐、柳、趙四大家之法度,取其神而舍其貌,自成端莊、厚重、沉雄之一格。其小楷,字體古樸、典雅,字間豎緊密、橫疏闊,布局嚴謹、縝密,直追“楷書鼻祖”鐘繇。其草書,運筆遒勁,奔放縱逸,狂而不浮,有張旭、黃庭堅、米芾之神韻。其行書,正鋒、側鋒轉換多變,大小、疏密參差錯落,輕重、收放變化恣意,多有蘇東坡之風骨。
觀一帖,上書“寬仁厚德”四字大楷,筆力遒勁,字體端厚,章法嚴整,意境高古。細審之,倣佛一寬厚仁智者欲然紙上,淡淡而笑,娓娓道來,告知我如何懷仁抱德。閉思之,一種文人的情懷和志趣環繞在字裏行間。
當今書法江湖熱鬧非凡,怪象亂生,魚龍混雜。在趨之如過江之鯽的人潮中,崔寒柏的書法之路和書法之風,如《神雕俠侶》中的獨孤求敗之劍術,獨樹一幟,獨步江湖。他自習書起,不專臨一帖,不專從一家。年少時拜王學仲先生為師,後從津門名篆刻家徐嘏齡先生治印,又從龔望先生學隸書,臨碑帖深者乃漢之《張遷碑》、魏之《孫秋生》《崔敬邕墓志》《十七帖》和《集王羲之聖教序》、歐陽詢之《皇甫碑》、李北海之《李思訓碑》諸作。
學醫而懂書法的母親對他習書頗有影響。“在我小學時,母親幫助我從人體結構來分析字,怎樣寫協調、好看,如何變幻字形如同身形。”崔寒柏做著太極拳一樣的手勢説:“這種觀察字的方法對我終身受益。人怎麼變都離不開基本的骨架,字體的骨架就是字理,字理被悟化以後,寫出的字形萬變不離其宗,宗就是所謂的法度。”
世人學書多臨取數家之長,排疊形態,任我取舍,就以為創出了自己。崔寒柏則從拓寫碑帖入手,走筆順暢之後才係統臨帖。初臨求似,再臨求通,三臨尋理,以理追法。研習十余遍經典碑帖,而後自主組合字形,按自己對字的理解和意會,堅持長時間自主書寫。在近50年的書寫中,大量地輔之以讀帖、讀歷史,每遇問題皆求助于理論,由形體到走勢、到疏密,由用筆到張力、到氣韻,由具象的精準到抽象的意會,達至將技術融化成潛意識,再把潛意識即景發揮成作品。一如不同的原料溶入一爐,百煉形成鋼水,即用即可成型。
行书 百业俱兴
尺寸：35×28cm
習古人之風 自主書寫
3歲拿筆寫字,拿筆即為毛筆,書寫與識字同步,崔寒柏説:“我的書寫習慣正好暗合了古人。”握正筆,寫正字,如是三年,至小學才臨清代人的《讀書樂》書帖,用粉連紙拓寫,俗稱描紅,寫墻報、板報,字大盈米。至少年宮,始係統學習書法史、各種字體,並拓展學習更多的古代詩詞。
崔寒柏説,古人自小以毛筆寫字,書寫不以臨帖為起步,而從描紅始,求的是如何學到書寫狀態中的運筆,適度臨寫便進入自主書寫狀態,有藝術細胞且愛好書寫的人再去臨帖、讀帖,智慧勤奮兼備且風格獨邁者才有可能成書法家。
大凡能成就者必有其成就之道。崔寒柏之道乃習古人之風,自主書寫。這也是他區別于當代大多數書家的一大特點。“自主書寫時,既不考慮像誰,也不考慮不像誰,就是怎麼寫好。追求筆寫時的意味,享受書寫中的拿捏,因勢利導獲得書寫中的意外驚喜。這種書寫狀態跟古代的書法作品的書寫過程是相吻合的。不是非要與古人吻合,因為書法藝術的生命就是這樣自然地生發出來的!”崔寒柏坐在一大排裝滿著大部頭書法書籍的櫃子前,自信十足地説:“這是這個時代最缺少的東西。”
未求風格而自成風格,崔寒柏的書法風格是在長年累月的書寫中自然而然形成的。“書寫感所産生的用筆和書寫的過程而産生的氣韻,形成了一些走勢、變化,實際上是字形變化的根源,我一直遵循這種書寫方式作為創作的宗旨。”他自主、篤定、沉心、靜默,一步一步在書寫中用意念調整、拿捏,隨著人生的經歷和閱歷,知識與修養同步增長。于此,他從來沒有困惑于下一歨該怎麼走,因為他的人生感悟已經走在了前頭。“而今,我在享受天人合一的書寫樂趣。”正如歐陽詢《八訣》所言:(點)如高峰之墜石；(臥戈)如長空之初月；(橫)若千裏之陣雲；(豎)如萬歲之枯藤；(斜戈)如勁松倒折,落挂石崖；(橫折勾)如萬鈞之弩發；(撇)如利劍斷犀象之角牙；(捺)一波常三過筆。“讀了五六年蘇東坡,具象都變成了抽象,感覺自己就是蘇東坡在寫字,好像東坡轉世!”崔寒柏得意地笑言。
當今之世,急功近利之風盛行,書畫界亦大行其道。追求結果、急于成名、緊于獲利,世人書法只學了字的形狀,以形為準,卻忽略了産生形的過程。江湖流弊深刺崔寒柏敏感的神經,2003年他在隔岸的美國,大膽顯身,在網上拿起批評的武器,向吹捧成風的惡習開戰。幾年間凡20余萬字,竟使發出另類聲音的他成為“網絡書法紅人”。他提醒習書者,先從形和表現出來的效果入手,再去想當然地還原産生的過程,這是一條錯誤的道路,因為這樣根本無法像古人那樣快速地寫出神完氣足的筆畫,更不能憑借正確的筆法在書寫中生發字的走勢與結構。這種近乎描摹的用筆,以及需要背習經典字形,把學子引錯了方向。這就是當代眾多書法人走不遠的一個要因。
自楷書入手,後而行書,再至草書,崔寒柏認為,此乃一個完整的循環,由楷到行到草,再從草到行到楷,這個循環實際上是不斷螺旋上升的過程。也可以用意會到的規律感悟和練習隸書、篆書、魏碑,事半而功倍。
行书 范仲淹《岳阳楼记》四条屏
尺寸：137×34cm×4
生當為書法 志成一家
詳端崔寒柏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泥金小楷,圓潤、典雅,鋪展在瓷青的紙面上,古拙、天然、禪意十足。其行草《皇甫冉句》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俊逸灑脫而又內斂如謙謙君子。
“我生當為書法,志成一家。”良好的家學和起步教育,讓具有書法天賦的崔寒柏多了一分先機,13歲時又幸運地受教于大師王學仲先生。正是這位天津大學建築係主任、書法家,給了崔寒柏“全方位的影響,最大的收獲是創新的意識,它激發了我本能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否則我可能就是老老實實地學,亦步亦趨地學奴。”
藝術的生命在于創新,創新道路之難難于上青天,然代代書家孜孜以求,創新不止。崔寒柏之創新,乃書寫過程獨循根源；書寫架構悟古意而出新奇,汲米芾、蘇軾之氣勢、神韻,而不踐其跡,是為大成。
“沒想到書法能成為專業”。父母均是醫學專家的崔寒柏大學選擇了醫學專業,就讀于天津醫科大學。在校期間沉醉于書法,給大學書法協會的同學講書法史。1987年畢業分配到天津腫瘤醫院,把一項沉淀的理論運用到醫學實踐,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他因此享受到大量自由支配的時間。他常常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展紙而書,不知晨昏,凡是五六年,用盡了全科室的稿紙。1993年崔寒柏自費公派到美國工作學習,至2006年回國。在美國的13年間,頭三四年處于半寫半停狀態,後幾年安定在洛杉磯,一邊教書法,一邊寫書法,每天書寫六七個小時,A4復印紙寫下數萬張,毛筆寫禿達百支。
崔寒柏一度有志于從政,亦有從政的條件,但命運最終選擇他終身與書法為伴。2006年回國後,在天津中醫藥大學從事書法教學,舉辦過多個書法個展,榮獲多個大獎。
熱愛運動的崔寒柏身材修長,言談舉止有翩翩君子之風。他愛好廣泛,服裝、裝飾、建築、工業設計,皆與造型有關。“尤愛美食、美酒、美女。”他當著美妻的面毫不諱言。把人生的經歷、閱歷、感悟像炒中國菜一樣一起融入自己的筆下,書法便有了崔寒柏自己的模樣。崔寒柏拿一個鎮尺,比畫著:“別人好比這樣直著往上走,也可以走得很高,但根基不牢。我是做了大片地基,然後往上壘。”
1963年出生的崔寒柏是水瓶座,水瓶座的特點是創新、富有想象力、古怪、另類、博愛、自由、漫不經心、矛盾、突變、敏感、聰慧,是革新的代表。他自信滿滿:“所謂書法家就一定要在書法史上獨樹一幟,幾十年的累積,隨著歲月更接近爆發點,我現在已經有升華的推背感了!”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