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醴泉铭》是欧阳询76岁时所书,也是他存世的唯一一部奉敕书写的作品,53岁的宰相魏征撰文。九成宫原是隋文帝的仁寿宫,经唐太宗修复后改名为九成宫,宫内有一醴泉为周围罕见的水源,是以立碑纪念。因为是奉敕书写,所以书写时会较之平时更加谨小慎微,端庄森严,一丝不苟,此帖曾被历代多名著名书评家推为第一楷则。
上世纪70年代习书,不像今天能见到所有历代书迹,而且一种碑帖有多种版本,那时只能靠家传和朋友相借。记得鼓楼附近的文庙里有一家古籍书店,我经常带着母亲给的零花钱去“淘”书,那时一本线装印刷品也就几角钱。
我写楷书用的是家传大楷字帖《读书乐》,有的版本称是赵孟頫书,有的称是成亲王书。后来写多了,见多了,明白了真伪,但当时能有字帖练就很不错了。四十年后的某一日,我看自己的大楷怎么看怎么像那本《读书乐》,翻出来一对照,有像的地方,但要比它丰富多了。这应归功于岁月的累积,阅历的增长,以及各种不同书迹的影响。
1979年天津少年宫首开书法班,书法老师窦振文先生指导我着力于欧体的学习,当时选的是《皇甫君碑》。碑书的瘦峭很像当时的我,写起来容易上手,临写的作品也被少年宫作为样本存了档。
1993年出国后,业余时间里我当上了书法教师,学生里有想写或者适合写欧字的,我就边讲边与他们写起了“九成宫”,倒是很少有人写《皇甫君碑》,因为“九成宫”似乎更为大众所熟知。
大众化的字型很容易被写俗,不是因为样本俗,是因为写的人俗。之所以会写俗,就是因为人们不知所以然地去生写、生练,而不知道怎样去写,去学什么,怎样才叫学对、学好。很多人以为学像了就好,把刻工刻得光整的笔画当成了不可逾越的准则。很多人不是去写而是用笔去盖住笔画的边际,而字型则牢牢地记在胸中,这些都是错误的方法,都是产生书匠的方法。
首先,要知道刻工用刀不可能刻出很精微的茬口和笔画鼓宕,而这些茬口和鼓宕的产生是书写的自然与生动所在,既是用笔的展现,也是书写时来龙去脉的痕迹,如果对照欧阳询或者一些唐人的真迹去感悟,笔法才能呼之欲出。
记得小学的时候写过描红,初中时也不知深浅地用薄薄的粉连纸罩在当时不知稀罕的《读书乐》上,用母亲授予的笔法随意地书写。没有多久,一笔进出就和原帖大致相似了,一字写完几乎见不到原帖的白色拓痕了,这样不断地写,笔写顺了,可怜的字帖早已经墨迹斑斑了。
直到某一日,忽然觉得我写起来与原碑没有什么差别了,就丢开帖自己写起来,从此以后就没再拓写过任何一本帖,好像出巢的鸟儿,自由去飞了。这一飞至今已近四十年,中间有意识地临过几年帖,但大多数时间是边自己分析边自主书写,有问题就去查字典、读古帖、问老师。拓临就像儿时的学步车,那时一定要用,以后就几乎用不到了。直到今天,我可以随意地写出自己风格的楷书,回想起来,与我长期自主地书写有着密切的关系。
欧阳询“九成宫”与颜真卿“多宝塔”的有机结合形成了近现代的印刷体。其中欧字结体的方正、行笔的爽直、细节处的简约凝练;颜字笔画的弯曲,粗细的过渡以及结体的舒朗都是各自的特色。
在欧阳询的诸帖中,以“化度寺”最严整,“皇甫君”最峭拔,“虞恭公”最老到,“九成宫”最完整。“九成宫”综合缓冲了各碑的特色,形成了欧字标志性的形象。那就是:平正冲和,唐楷的平正、匀称的典型范例;孤耸峭拔,字中常有孤笔(主笔)迥出方正之中,风姿若现;中宫紧收,方正但中紧外松,留白四周;紧松有致,看似平正却密疏其中,张弛有度;方斜间杂,一方为池一斜为衢,田散而沟通;大度雍润,不做小巧,骨肉匀停;冠带从容,字型通变,变中不变(可以后人的集字帖中感受的不谐作为反证,也可从印刷本中大部分上下字的关联中感受到);气定神敛,持而不发,凝神注目。
看似平直,而内中一笔一画皆有奥妙,不可轻心;恰好周正,而角度交叉竟无一笔垂直往复。唐楷难写处不在平正,而在平正中的精微,其韵致之高妙非习遍历代书迹之后不能体味,就像感受到大江风浪之后才可感觉到港湾边涟漪的优雅一般。
写唐楷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学通以后再写出来的楷书不可能再是唐楷了,有人称唐楷后的楷书为“今楷”好像也不妥,因为每个时代都会有那个时代的“今楷”。所以说,楷书既可作为学书的敲门之砖,也可以是书法的终极总结。
楷书如立,从儿时的蹒跚,经历了行走和奔跑,经历了人生的磨砺之后,再重新站到那里,此时的立怎能如前所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