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成就,不仅仅在于他是达到足够艺术高度并发挥充分的第一人。更有意义的是,他为大王的继承者树立了榜样,那就是神会大王而面露自己。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书法的领军人物在晋是王羲之父子,大王的谨严反而不如小王的恣肆更深入人心,晋以后王献之竟成了主流。但自从唐太宗独崇大王以后,直到今日大王书圣的地位从未有过动摇。
这一深入人心不打紧,人们争相学习效仿,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写准了就是字匠,写不准就成了东施效颦。聪明的人以大王为蓝本,加进去自己的性情,还原出自己的长相,虽然骨子里还是大王的,可是面貌变成了自己,这些人撑起各朝各代的书法大旗。他们都有自己的面目,但也都带有时代给予的强烈的烙印。元朝书法家赵孟頫总结得好:“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不易”就是不变,这种用笔就是右军的用法,无怪乎字难超大王,只因为这个玄机本是属于大王的,后人只在参悟和发挥而已。
颜真卿就是继大王之后,第一位把大王发挥得超轶绝伦的书家。
颜真卿的成就,不仅仅在于他是达到足够艺术高度并发挥充分的第一人。更有意义的是,他为大王的继承者树立了榜样,那就是神会大王而面露自己。换一个角度讲,只能看出字型优劣时,王与颜整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有能力透过外形看本质时,那颜的神髓与大王如出一辙。
如果以建筑形式来形容书法,大王就像江南的庭园,曲折徘徊,柳暗花明,极尽精妙之能;小王则像飞檐绝巘,纵逸而洒脱;而颜字犹如城阁殿堂,威严整饬,正气凛然。
颜氏一门以儒雅传家,历代不乏善书、能书且以书名世者,到颜真卿这里达到了顶峰。颜家历代为官,其忠烈也以颜真卿为最,颜真卿的书法就是家族积累与人个风范的最佳融合。
颜真卿出生于唐朝中叶,祖籍琅琊,与王羲之是同乡,自晋以来累世为官。母亲段氏出身为名门望族,真卿自幼随母寄居在任曹州司法兼丽正殿学士的舅舅家中。颜氏家法整密,又兼伯伯、伯母和兄长忠烈与宽厚仁慈的影响,培养出颜真卿一生忠君宽容的品性,这一特性在他的书法作品中更显现得淋漓尽致。
真卿为官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做中原令时,安禄山造反,真卿不但首举义旗阻抑叛军,更可贵的是真卿早有预断安会反叛,一边上奏朝廷,一边提前做好防范,好像这种预见有不少大书法家都具备,字理犹如易经,世间的道理都尽在其中了。
在安史之乱中,颜家有几十口人死于非命,真卿却因此留下了《祭伯父文稿》《祭侄文稿》等名篇,而后者又有“天下第二行书”之谓。
颜真卿在御史台任职多年,御史就如同今日的纪检,很容易得罪人。宰相房琯本与颜家交厚,但其面临国难却聚宴空谈,简惰政事,真卿秉公劾治,终于使之罢相。杜甫与房琯交好,上表疏救,竟惹怒肃宗,被贬出京畿。唐史未见真卿援颊杜甫之事,杜诗写至安史之乱时也无一笔记真卿之功,可见庭辩之时敌友难当也。
暮年,真卿已经位列太子太师,但很多人都想将他挤到地方。终有一日,李希烈反叛,宰相卢杞就乘机献计德宗,称李希烈年少恃功自傲,可遣儒雅重臣(暗指颜真卿)前去说降,德宗准奏。有人上表劝谏,认为此去难免一死,但真卿去意已定,“君命也,焉避之?”果然,这一去,真卿便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如不当此难,干脆退休还家的话,我们可能会见到老迈的真卿写出不同以往的更多书迹吧!
真卿为官期间曾多次外放,每次出京都是政途上的失意,可恰恰是书途上的丰收,真卿好交往名流,唱和流连宴饮动翰,为人书碑留记。
真卿早年书写《多宝塔碑》时,只有四十四岁,此碑与唐初另一位大书法家欧阳询的《九成宫碑》若合一处,便是今人使用铅印汉字的原型。碑中的笔划虽显稚嫩,但笔法完整丰富,结字走势平缓匀当,最适合初学者临习。虽然风格不够鲜明,但是颜家家法再加上张旭的亲授,笔法上已经十分完备和娴熟了,唯有照顾得过于面面俱到,取得多而舍得少,何况字的老成是要经过年龄和阅历来磨炼的。这部帖刻工精细,有保存较完好的版本,所以学习起来容易发现用笔和结体的要点。此外帖中字型比较正中,当做基础字型来学习,学到的是基本笔法和结字的道理,而不至于被强烈的书写风格所迷惑。
《颜勤礼碑》是真卿七十一岁时作,风格突出,字势左低右高,侧斜中求正,横细竖粗,反差中求匀。此碑若要就整碑来看,更加浑然一体,是楷书写到一定程度以后,再感受字与字在势上的联系时最好的范本之一。我们见到的印成册的字帖,都是把整张拓片纵裁成条,然后再因文字的连贯而处理装订成页,行与行间本不是原碑的位置。初学写字时只考虑用笔和单字即可,到了一定的程度,则必须要观全貌,观全貌才知道上下字的俯仰与左右行的顾盼,有了俯仰与顾盼才能形成整篇作品,而不是垒字成篇。简单看来是大形态的改变,深入感受,其实是从“匠”到“家”的飞跃,有了照顾上下与左右时所做的变通,才有艺术的发挥。行书、草书要有这样的发挥,楷书也一样需要。只有自如地适应了上下左右的变通,书法才能在意识统领的层面驰骋,而书写产生的喜悦才能不拘于点划的优美、字型的周正。此时不再是重复一笔和字型,而是赋予字的每一笔和每一字的型。这种随机应变的长期积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随机应变只能在自主的书写中产生,而应变的结果才是书家最终享受的所在。
一年以后,真卿又书写了《颜家庙碑》,此碑虽隔《颜勤礼碑》仅一年,但风格却大不相同,真书家作字往往随意赋形,但又能把握住整篇的风格。《颜家庙碑》的字型方满,不同于《颜勤礼碑》中均匀的斜中取正,而是采取了局部紧松的对比。其中既有整字在方整中大小、胖瘦的变通,有字中部分块面的紧松,更有字型因周边的邻里关系而作出的呼应。因为字型较为丰满,所以字间的关系从图像上看更加直接,而不像《颜勤礼碑》那样遥相呼应。此碑也宜在看整碑的情况下,研习字与字上下左右的关系,以及紧松所产生的张力,以及因为张力而留有的疏解张力的空间。
颜碑很多,不能一一描述,据说颜碑很多都是颜家家工刻碑,久刻即知颜字的特点,经常会自以为是地改去他们认为的不精准,但那恰恰是真卿灵苗一闪的自然,所以有些笔画过于机械和单一。虽然这还需要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证实,在刻碑的时候,即使刻工再好也无法将墨迹中极细的“毛刺”刻出,只能把这些地方顺势刻“光”。而后人误会了碑拓,以为古人都写得很光,力求写光,放弃了笔在纸中的顿挫,一味地用笔去顺或描出光润的笔画,使笔画既没有力度,又没有立体的表现力,这种光正是俗的一种表现。
后人没领会到真正的颜字而表现出了俗,但不能回过头来认为颜字本身就俗。就好像吃饭,有人吃饭会噎到那是因为吃法不当,总不能因噎而废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