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因缘|鲁九喜先生访谈记
文/韩童
多年以前,我关注过鲁九喜先生一些散见的有关金石考证的文章,并且也关注过他的书法,从行文到写字,都让我误以为是一位年纪很大的长者所为,脑子中也会浮现长髯长袍的旧式文人形象。
后来读了大连翼庐先生的一篇短文,这篇短文流传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名字是《胶东大布衣》,描写的就是他的诸种行状, 才让我稍微有些了解。
这个布衣是有些出处。原来他所钦慕的清代书法家包世臣有枚 “江东布衣”的印章,他所折服的清代书画家金农也有“布衣三老”的自号,于是他便变易前面两个字,自己以《天发神讖碑》体刻了一枚自用印,内容是“胶东布衣”。“布衣”一词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含义,如果说一定有什么气节蕴意在其中的话,肯定是阐释过分了。而在如今纷嚣的世间,以“布衣”自居恐怕是追求内心静谧的一种表达。
访谈必然少不了问及成长历程,他的这一段历史也似乎并没有与众不同,只不过家庭的影响多一些,这大约便是以前人所谓的 “幼承庭训”。
年幼时期的读书,大部分来自家中旧有的一些杂书,他偏爱一些文史类的书籍,而其中的线装古籍和碑帖拓本,对他来说最有兴趣,这也是后来嗜古成癖的渊源。“年小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判断力,除了文史类的古籍以外,连《聊斋志异》和《三言》、《二拍》这样的书也读。另外,也看了很多清代的信札和抄本,这些对于后来影响比较大。”
在年幼的时候,他在父亲的督促下临习各种碑版法书,最初是从唐四家的欧阳询入手,大约有十来年时间,一直在学习《九成宫》和《皇甫诞碑》。后来广泛涉猎两汉、魏晋碑刻及唐宋法书,从未间断。
幼时的经历,其实已经奠定了本文的主旨,“金石因缘”,但仅仅这四字还不确切,所以加了一个“旧”字。之所以说旧,原因有二:一是由来已久,成长于幼时;二是痴迷于旧时的人和物。
“小时候所阅读的碑帖拓本对我有极大的影响。”这些朝夕摩挲的黑白艺术品是有何等的魅力呢?
在此需要简要的介绍下中国金石学的发展,这个学科从宋代开始确立,到了清代中期进入鼎盛时期,出现了一大批颇有建树的金石学家,比如钱大昕、阮元、张廷济、陈介祺等等。这些金石学家在研究传世文献的同时,无一例外的热衷于新发现的古文字资料,并且身体力行的收藏、整理这些资料。
由对古旧碑帖拓本的喜好,转而对金石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及原因,回答很简单。“因为拓本后面往往有前代金石学家的题跋,是关于碑刻中某字某文的讨论辨析,这些文字与以前读古本小说一样,不止是有结论,还有悬疑,所以逐渐会引导你参与其中。”
研读金石学著作,需要大量的时间,但他觉得并不是所有书都需要细读,很多是工具类的,只需要粗看,需要的时候知道如何用就可以。而一些重要的综合论述,则需要细读,比如清末金石学家叶昌炽的《语石》,是一部对中国古代石刻的集大成之作,民国时期柯昌泗又做了补充,形成现行的《语石异同评》版本。“类似这样的书,部头又不大,通常我准备两本,一本放家中,一本会随身携带阅读。”
与前代金石学家研究的门类类似,他对于金文、石刻、砖文、封泥、瓦当都有浓厚的兴趣,其中尤以对石刻和砖文陶文最有心得。而对于新发现的品种,更是撰文发布披露,使古代宝贵的文字资料不至于湮没无闻。
“读古代的题跋,其实不是大家理解的枯燥无味,很多题跋是在互相讨论辨真辨伪,这些都很有趣,与诗文一样有性情。并且现在有非常多新发现的文字资料,都是前代人没有见过的,非常有必要整理。”他自言白话文的书读的少,简体字看的少,甚至用硬笔书写,也都是繁体字,这大概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又跟随王靖宪他学习碑版鉴赏。王先生是国内著名的法帖研究专家,对历代碑帖版本鉴定极其擅长。两人时常一起品碑论帖,不觉竞日,其中的快意恐怕是外人很难体会到。
在他的家中,有一个尺寸不大的木匾,是周退密他题写的“后千甓亭”,这个斋号仿效清代金石学家陆心源的“千甓亭”而来。陆心源是浙江湖州人,因为收藏有一千多种历代古砖,所以称其斋馆为“千甓亭”。他蒐集到的古砖,时代跨越汉到唐宋,其中尤以东汉及东西晋数量最为巨大,正在整理的《后千甓亭砖录》收录品种竟有一千五百种之多,并且都是新出现的品种,其中价值自不待言。
清代金石学家除了自己收藏以外,还热衷于外出访碑,譬如清代中期的黄易,字小松,就曾遍访各地石刻,并绘有《访碑图》若干种传世。他也效法前人,足迹所至,携带纸墨,亲自制作拓本留作资料。尤其以京畿地区的碑刻寻访最勤,譬如定兴的北齐《义慈惠石柱》、易县的《玄宗御注道德经》经幢、邯郸的南北响堂山石刻群、涉县的中皇山石刻群等等。访古的乐趣后来被他的友人描绘出来,画家春在君先生绘有《访碑图》,蒙中先生则绘有《后千甓亭读碑图》,这些都是最生动的写照。
学者王家葵他在《石头的心事》一书中,曾把他比作当代的“黄小松”,而他却说:“我们的见闻比前代的人广,但这也是缺点,没办法专心做事,所以成就终究难超越古人。”
他从不以书法家自居,但长期浸淫在故纸堆中,所以落笔即有古意,而与当下的流行面貌完全不同,这也是本文开篇所说的有旧时文人气息的原因。当问及书法经验时,他朴素的观点出乎我的意料,并且我也注意到了,他很少使用“书法”这两个字,说的总是“写字”。
“单纯的写字其实是很枯燥无味的,比如整日的抄写诗文。古代不同,写字是知识分子的必修课,无论科举还是日常生活,每天都离不开,但现在不同,所以没办法要求我们一定要写到像古人一样好。”
其实他对书法的涉猎极其广泛,从秦汉金文到明清书札法书,从碑刻到法帖,从北朝墓志到唐宋墨迹,都大量的临习过,通俗的讲,这便是厚积薄发的学书经历。
他主张在广泛涉猎的前提下,选取符合自己性情的来学习,而并不一定要拘泥于秦汉魏晋。他自言幼时受馆阁体影响很深,所以时常讲出来自嘲。“很多人批评馆阁体不好,我小时候看馆阁体的信札,忍不住就喜欢临摹几行,现在还自觉不自觉的写出来。馆阁并不是不好,至少是基本功,清代几乎所有的书法家都写过馆阁,但不影响他们之后的发展创造。”
“一定要多读前代人的作品,哪怕不喜欢,或者不临习,也要多读,这样心中自然会对书法演变历史很熟悉,如果只盯着一家两家学习,不问其他,就不能博采众长,不能融会贯通。”
他又自言不懂技法,也不知道当代书法。
“写字其实没有捷径,就是老老实实临前人的作品,不要急于自己形成风格,所谓的风格,其实是书写习惯和自己性情的真实流露。”
他平时喜欢做蝇头小楷,这些都是为碑帖拓本做的题跋。也做大字榜书,取法邓石如、金冬心。篆书则近似吴《天发神讖碑》,奇崛生动。
古人每每用“金石因缘”来形容金石学家,而“金石旧因缘”则更恰切的诠释出鲁九喜先生的尊古情怀。在当下,专心、静心,更是难能可贵。
原文发表于《艺品杂志》
鲁九喜,祖籍山东,生于70年代,南开大学毕业,斋馆号为养山堂、后千甓亭。喜读历代金石杂刻,长于鉴赏,于汉魏北朝时期石刻尤为倾心。书法擅篆隶,篆法取自《天发神讖碑》,奇崛生动,别具一面;隶则杂综汉隶及明清各家,温润典雅。又长于题跋,以乾嘉金石家为楷模,超迈时流,迥异今声。
有关金石学的撰文有:
《养山堂金石杂录》,散见《东方艺术》2006-2009年各期
《养山堂藏北朝石刻造像书法赏析》载《东方艺术》2010年12期
《洛阳北魏“瓦削文字”新考》载《东方艺术》2011年04期
《新见汉刻石两种》载《东方艺术》2009年12期
作品欣赏
鲁九喜题署“桑莲居”
仙露长凝瑶竹碧,
采云深护王芝鲜。
吴愙斋先生旧联。岁乙未春仲,鲁九喜。
华馆夜看灯影静,
碧天晴数雁行过。
乙未二月上澣,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麟角论文凤苞翔采,
鸿都刻石虎观谈经。
余书有馆阁之讥,而馆阁究为何种?人皆不知。故不与人论书也。
岁乙未春二月,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风载书声出藕花,
雨惊诗梦留旧叶。
岁乙未春二月,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消闲翰墨供清课,
随意园林是好春。
岁乙未仲春,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寒与梅花同不睡,
闷寻鹦鹉说无聊。
岁乙未二月,试新订羊毫。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曾探赤壁黄山胜,
宜与梅妻鹤子游。
此联欲作海藏、惺吾间,而不能得也。岁旃蒙协洽姑洗之月,鲁九喜于后千甓亭。
小园别是清幽海棠如醉,
燕子不知何世故国神游。
此联欲在海藏、勺圃间,而字小难能得其笔也。岁乙未春仲,鲁九喜。
绪庐喜傍藕湖住,
绝艺欲与松邻侪。
略忝完白冬心两翁法写此。旃蒙协洽姑洗之月,鲁九喜。
芷草无根醴泉无源心贵自立,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芷涵小友共勉,旃蒙协洽姑洗之月,鲁九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