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书林品藻录
王家葵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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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炼
黄牧甫(1849-1909)
黄牧甫兼书画印之长,然书画成就皆难与印章相颉抗,故不能如赵撝叔、吴昌硕、齐白石享有三绝之誉也。
黄牧甫曾在南昌做过照像馆职员,对透视原理有所领悟,绘画多参用泰西之法,观念异于保守文人。牧甫题画有云:“中国画法务意,西国务理。中国古人务理,今人务意。理可以学而能,意不可以求而至。理足而意趣自致也。犹之解经,必先求训诂。不求训诂,则为空疏迂阔之论矣。今之从事于写意画法者,其弊亦类此。”牧甫因此推崇工笔写实,殊不以时流之草率写意为然。有云:“工笔画法为写意家所鄙薄久矣。彼其言曰:写意若写字然,多一分学力则多一分是处。此语诚然。既曰写意,则写一草,宜一草之意;写一花,宜得一花之意。今之能写者盖寡,能写而不失其意者则又加寡。工已不可得,又安所谓意哉。吾不能从之矣。”牧甫周旋吴愙斋、端匋斋诸金石家之门,日夕摩挲鼎彝,创作古欢图甚夥。其图绘鼎彝全形,写状折枝卉木,题材虽古,而光影透视、空间结构,处处可见西洋写实画风之影响。
黄牧甫绘彝鼎全形
牧甫论印主张光洁平整,尤其服膺赵撝叔。有议论云:“仿古印以光洁整齐胜,唯赵撝叔为能。”又云:“赵益甫仿汉,无一印不完整,无一画不光洁。如玉人治玉,绝无断续处,而古气穆然,何其神也。”赵撝叔印章虽然光洁,书法绘画皆暗藏机锋,不似黄牧甫,一概以光洁洗炼为追求也。印章不过方寸,平整可以衬托清雅;图绘杂敷色彩,简洁尤其显得淡静;书法依赖线条,单调必然陷于板滞。此所以黄牧甫卒以印人传。
赞曰:
印章骈驾苦倦,缶苍浑牧洗练。
图绘别开方便,借取泰西笔砚。
篆法因循少变,虽不俗非至善。
穆甫写篆节录
王福厂(1880-1960)
马夷初不喜王福厂书,《石屋续渖》云:“上海有活报者,谓王福厂篆隶等描花,又谓福厂书平铺直叙,一无足觇。此论尚非过为诋毁,福厂为余父执,余尝观其作篆书楹帖,亦不空肘腕,是真描花也。”按当时人受包世臣、康有为书论之影响,强调执笔方法,肘腕运力,故石屋对福厂有偏见如此。其实评价书法当以作品论高下,执著于技术细节,智者不取。以篆隶成就论,赵叔孺远未脱出赵撝叔窠臼,而王福厂超然诸家之外,极精雅之能事,陈祖范撰文评介福厂书法,以“清姿可挹,雅韵欲流”为标题,深会我心。
王福厂临金文
福厂亦能作邓石如、赵之谦体篆书,西泠印社曾刊其所书说文部首,即用此体,顿挫分明,水平不让赵叔孺《诗经》册。更常见者则是玉箸,停匀遒丽。按玉箸并非斯相遗法,唐李阳冰三坟记、谦卦碑始创此体,经宋释梦英、郭忠恕等夸张变化,已成恶札。清初王虚舟、钱十兰、孙伯渊更束帛胶毫摹之,尤堕下流。福厂所作玉箸,悉用《说文》正字,每一字之结篆安排皆视字形而定,如治印然。或垂或收,参差错落,寓动于静,孕奇于正,实开玉箸新境界。所作隶书亦属规整一路,固然源出于汉分正法,而融会贯通,譬如羚羊挂角,不可踪迹矣。
王福厂跋吴让之印谱
福厂传世书迹虽以册页居多,最佳妙者实为屏条楹帖,正文或篆或分,疏散错落;款字必用正书,秀逸清淡;钤印必数枚,皆手自镌刻,或朱或白,印文必能与正文相谐恰。通篇看来,便是一轴倪高士平远山水,雅不可及。惜《品藻录》囿于习惯,冲淡条不取篆隶名家,而福厂所臻境界,又岂止洗练所能局限哉。
赞曰:
琅琊支派,麋研清真。
书印同出,规汉模秦。
清姿雅韵,淡静绝尘。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邓尔雅(1884-1954)
近代篆刻工整一派开创自黟山黄牧甫,所作不依傍前人,风格清丽典雅,最堪与吴苦铁之雄浑苍朴相颉抗,《点将录》以晁天王拟之,诚不可移易者。黟山篆书则逊色多多,平直方整,虽不愧端谨君子之本色,而拘滞少味,实缺乏艺术品赏之价值,故时人论近代书法,黟山不与焉。《品藻录》虽抑黄牧甫,而黟山一派毕竟不可埋没,诸嫡传私淑弟子中邓尔雅篆书尚有特色,因举为代表。
邓尔雅篆书千字文
尔雅尊人莲裳公曾长广雅书院,与黄牧甫过从甚密,尔雅虽未得黟山亲炙,而于黄氏书印体会甚深。抗战中为黄文宽篆书千字文半本,用邓石如、黄牧甫两家章法,洗练光洁。卷末题诗云:“六书根底太相干,不考说文心未安。何况人生忧患始,非徒识字本来难。”又云:“最称完白殿称黟,开派通神世所师。直至小生应自笑,何曾有梦到冰斯。”尔雅精研小学,于古器中残字、奇字、别字考订精审,撰有《文字源流》。其《邓斋印可》自述经历云:“尔雅小时入塾,师教兄以《文字蒙求》、《说文部首》诸书,因得旁窥窃听,略知六书体例,乃比人为早,后捉刀嬉戏,童心颇顽,加以家有藏书,凡关于印篆之属,偷得余闲,辄手一卷,遂解篆刻。”尔雅曾在东瀛学习美术,主张书印一体,以几何安排确定点画分布,有句云:“作字如治印,治印如作字。腕下著以沈,书契原一事。”又云:“布白几何入三昧,冲刀旁舞敌千兵。”故其篆书、篆刻皆重视视觉效果。邓尔雅曾取篆书中左右对称字制为楹帖,其佳者如:“高朋四坐东南美;大吉六爻上下同。”“开门登堂四坐大喜;普天率土十雨五风。”
赞曰:
多识奇字,傲敌伧夫。
几何安排,分布白朱。
洗炼光洁,书契不殊。
心手两忘,如瓶泻珠。
邓尔雅篆书绿绮台联
唐醉石(1886-1969)
唐醉石与王福厂相交莫逆,醉石年少福厂六岁,书印皆受福厂影响。民国甲寅(1914)王福厂为旧作“醉石山房”印补款,跋文述二人交游缘起甚详:“光绪甲辰(1904)夏于西泠印社获交醉龙,以印学相切磋,嗣后东劳西燕,聚合不时。庚戌(1910)秋,日暮途穷,醉龙出此索刻,刻竣殊不称意,拟重刻,以事别,未果。今年夏,余游湘,晤醉龙于桐荫堂,复属补款。夫吾两人之交谊,后先离合已十余年,拳拳之意,金石不渝,鸿爪留痕,亦所宜也。因志数语以归之,疵瑕实多,醉龙其勿哂焉。甲寅中秋节,仁和王寿祺记。”或有论云:“王、唐俱为西泠印社柱石,又尝同服官印曹,王为杭人,唐则以湘人而致力于浙派印艺之复兴,其功尤不可没,王氏谨守法度,于豪放似有不足,而唐则豪放有余,于谨守法度亦未逊王氏。”(见马达堂《近代印人传》)揆其寓意乃在强调唐高于王,今按醉石终老汉上,声名不显,固宜表彰。若论印章成就,王、唐难次甲乙,而书法功力,醉石尚徘徊方圆矩矱之中,福厂早超越法度之外,不拘不束,散淡自在,由此高下自判矣。
唐醉石篆书对联
书印而外,醉石博古多识,商周鼎彝、秦汉碑碣,入眼便能断其真赝。民国初年设故宫博物院,乃应马叔平之邀赴京,任顾问,司审定古物之职。旋任印铸局第一科科长,与王福厂、冯康侯等规划监制政府机关关防印信,其后政府南迁,又随之南下。民国政府国玺“中华民国之玺”、“荣典之玺”即由福厂与醉石二人共同篆写,交由苏州玉工陈燮之镌刻者。
赞曰:
涉笔成趣,毓秀钟灵。
周旋丁陈矩矱,难逾麋研典型。
终老东湖,迹遗西泠。
徐无闻(1931-1993)
启元白晚年声誉甚隆,索书求序者众,所制序言恒多泛泛,独序徐无闻遗作集则发自肺腑。无闻先生长我一辈,学问人品素所钦慕,虽同处一城,终缘悭一面,作《品藻录》至徐先生条,临纸怆悢,彷徨而难措辞,爰节录启元白序言以代评骘,赞语则用先生寿江津王藏用赞改易数字为之。启元白序云:
“无闻先生讳永年,字嘉龄,以耳病失聪,自号无闻。教授于西南师范大学,著述甚富。于古文字之考辨,造指尤邃。暇则挥毫作书,古篆楷行,罔不精工。其篆法深稳,独得渊穆之度。出其绪馀,施于铁笔。印学自邓完白、吴让之以下,日趋于躁,更下至以毁瓦画墁相矜尚。虽时世以同文尊秦法,而刻石铭功,铸印示信之法,则荡然无复遗存。先生篆书不减王虚舟、钱十兰,而治印则远绍吾子行,近迈王福庵。其学识有所不同也。学友刘石博士,曾受业于先生,言及先生之人品学问,常掩泪而述之。夫浩劫之时,学校中莫不以鞭笞师长相煽惑。十年之后,竟有师友之谊相感不啻骨肉者,于以征先生教泽之深且远矣。不佞自1963年于役重庆,于西南师范学院初识先生,而谈艺论学,有如夙契。其后以燕蜀路遥,非学术会议不恒相晤,计平生会面,仅三四度。每于刊物中见先生之文章翰墨以及篆刻印蜕,俱不啻有剪烛夜话之乐,忽闻其久病不克治,又不啻生平久要之情,为之深哀而痛惜也。今闻其及门诸友裒辑先生论学及书艺篆刻遗作为集,下征一言,谨述所怀,以告世之读先生之书者,知其人然后知其学也。”
赞曰:
蜀山峨峨,岷水泱泱。
先生高谊,道德文章。
书源沈易,印传周方。
渊穆深稳,雅饬端庄。
平生所仰,临纸神伤。
金石不磨,遗泽流芳。
徐无闻集中山器对联之二
王家葵 1966年8月生。字曼石,斋号玉吅,医学博士,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担任中国药学会药学史本草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药与临床》杂志副主编。
潜习书法篆刻多年,尤擅章草。近年在中国艺术史领域亦发表多部著作。《近代书林品藻录》(山东画报,2009) 《近代印坛点将录》( 山东画报,2008)《玉雪双清》(重庆出版社,2011)《石头的心事》(新星,2011)《唐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鉴》(中华书局,2016)《玉吅读碑》(四川文艺,2016)。
主要学术著作:《陶弘景丛考》(齐鲁书社,2003)、《神农本草经研究》(北京科技,2001)、《真灵位业图校理》(中华书局,2013)《登真隐决辑校》(中华书局,2011)《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中医古籍,2006)《中华医学文物图集》(四川人民,2001)《养性延命录校注》(中华书局,2014)等著作,论文若干。国家重点项目《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医学篇作者(科学出版社,2011)
09.绮丽 10.自然 11.含蓄 12.豪放
13.精神 14.缜密 15.疏野 16.清奇
17.委曲 18.实境 19.悲慨 20.形容
21.超诣 22.飘逸 23.旷达 24.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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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